通货膨胀这个曾长期为全民关注的头号问题,经过几年的治理,由两位数降至一位数而负增长。老百姓不仅钞票增加,而且含金量提高。但物价连年负增长对扩大内需持续高速发展经济不利,政府只好设法让物价稍微涨点。据最近公布的统计,总算涨了百分之一点几,经济学界普遍松了一口气。
但如今在职称、头衔方面本已十分严重的通货膨胀似乎还在不断加剧。某报一篇评《中国历史大辞典》的文章说,这是“动员全国史学界八百名一流学者共同编纂”的。这部历时21年总计14卷的《中国历史大辞典》,我也购得若干分卷,不时请教。但仅历史学界一流学者就达八百之多——若未全都参加编纂,当不止此数——这通货膨胀率恐怕是太高了点儿了。
这些年来“一流”越来越容易,一不留神就会流进正高或者一流里去。1957年我进大学时,蒋孔阳、王运熙、胡裕树都才30多岁,已分别在美学界、古代文学界、语言学界颇有建树,职称不过讲师。不独复旦如此,华东师大的钱谷融、上海师院的马茂元也都是讲师,在文艺学、古代文学领域都是叫得响的人物。而讲师最高才七级。以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闻名的刘大杰二级,在传记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两方面都成就卓著的朱东润三级。如今有些人正式刊物上一篇论文都没有发表过,照样“评”上教授研究员。谚云:“一流几多够?把酒问青天!不知天上教授,论文需几篇?”
“某某人只不过是个三流学者”,似乎很不咋的,也从未见过“四流学者”、“五流学者”之说,好像只分三等。索之现代汉语词典,“学者”为“学术上有一定成就的人”。学术上做出点成绩已属不易,况“成就”乎!因此窃以为有些已经拿下副高或正高职称者未必就是学者。如今实在是由于学术泡沫太多,一分成绩能吹成十分成就,致使“学者”贬值,“一流”泛滥。其实能当个货真价实的学者就应感到十分荣幸。依我愚见,所谓“一流学者”应当是在某个领域(一级学科如文学、历史学,二级学科如文学之下的语言学)中,作出开拓性、奠基性巨大贡献者,是一代宗师式的人物,其学术成就具有广泛的跨学科意义和历久不衰难以逾越的价值。他们在学者总数中不是百里挑一,而是万中觅一。整个20世纪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每个一级学科中,一流学者恐怕也就是几十位,至多是上百位,而每个二级学科如果有一二十位应该说就不少了。一流学者应当是凤毛麟角,万不可一地鸡毛。谚云:“现而今,‘大师’满街走,不时撞‘泰斗’。何需十来年,举国‘超一流’”!他日我回归马克思帐下后如有人说“周某人也就是个三流学者”,我定要托梦吾儿,务必转告谥我者最衷心的谢忱。说老实话,若能忝列三流学者,那就不虚此生,算得上潇洒走一回了。君不见,字典头,是凡“学者”皆须“学术上有一定(的)成就”!
这类非经济领域的通货膨胀带有很大的普遍性。国人有一种特别重名和爱跟风的毛病,上起“纲”来说不定和“国民性弱点”有关。“深挖思想根源”可以一直挖到孔老夫子那里,因为他说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;言不顺,则事不成”。可老人家也没说名正了事就准成,强调“听其言,观其行”,还得“行”才行!有些大学为了申报这个那个,一下子冒出大量研究所,其中不少就是教研室(系)“一室(系)两牌”。研究所无专职研究人员,无专项研究经费,无专门研究课题。三无的结果必然导致四无,无研究成果。其实一个大学扎扎实实办好几个研究所就很不简单了。执世界通信技术研究牛耳的美国贝尔实验室,美国高能物理和核武器研究主要基地利弗莫尔实验室,都叫实验室,而咱哪个大学没有一大堆研究所!自从“硅谷”在美国新经济中的巨大作用屡屡见诸报端后,近年来我国到处都在建立硅谷,往往一个省就有好几个。似乎叫了硅谷,离硅谷就近得多;不叫硅谷就好像不在开发信息技术。刊物有“国家一级”之说,后来就冒出许多“国家二级”。殊不知“国家一级”非国家“第一”级,乃国家“这一”级。近年又出来个“核心期刊”。据《中华读书报》2000年3月15日报导,全国二三千种社会科学期刊中“核心期刊”就多达500余种。某省光社科类核心期刊就多达20种。多中心即无中心。双黄蛋已属罕见,现在同类刊物中十几二三十个蛋黄者所在皆有。不知日后是否将出现“常务核心期刊”?
学术本身的泡沫也多得是。有些人几乎没有发表什么论文,专著却接二连三。有人论文年产量高达几十篇。有些人的文章不仅经常重复自己,还不时重复别人。谚云:“空话废话何时了?泡沫知多少!小楼昨夜又评审,论文不堪回首别叫真。论点论据应犹在,只是姓名(另一版本为‘题目’)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瓶冰啤(另一版本为‘可乐’)肚中流。”
泡沫经济带来虚假繁荣之后是有些国家的经济一蹶不振,好多年内停滞不前。我国在1958年“大跃进”时农村到处“放卫星”,一个比一个大,结果是一场全国性大灾难,整个国家的经济倒退了好几年。同样道理,泡沫学术也会使我们在虚假繁荣的光环下眩晕起来,将万花筒中的彩色纸屑当做钻石,真以为那一滴肥皂水就有肥皂泡那么大那么美丽,以致看不到自身的弱点,看不清前进的道路,妨害我们在学术上更快地赶超世界先进水平。非但不利于国家民族,也有害于单位和个人,实有警惕与荡涤之必要。